缓流

(第9届 OCAT 双年展“缓流单元”联合策展人阐述)

颜峻

有人说阿科的作品“有点像激浪派”,她听到后开玩笑说:“可能我是缓流派吧。”
用“缓流”来命名这个展览单元,并不是要和历史作出呼应。尽管激浪派是以“国际最新音乐节”为名目开始的,而我们这个单元,也是从音乐出发,试图恢复一种无需分割也无需跨界的表演时空。既然有人提出这样的对比,那么,也许也可以强调某种共同的野路子精神、日常态度、对壮观和完美的背离、偶然和简单,等等。然而,对于大多数国内的创作者来说,与其说呼应某个遥远的艺术史,不如说,“缓流”是对现实的回应。
此外,“缓流”的英文,并没有直译为“soft flow”,而是借用了“”slowcore”,一个1990年代的音乐类型,原来是指一种缓慢、忧郁的另类音乐,某种程度上是对当时能量充沛的地下摇滚的反叛。这个借用,包含了“硬核”的后半截,希望传达出“缓慢、暧昧,然而坚决”的意思,在这个大量生产着既清晰又强烈的意义的世界里,坚持一种微弱的流动。

因为对表演艺术、戏剧、舞蹈等场景不熟悉,这里我单说中国的实验性的音乐 。很大程度上,它不是在一个历史脉络中缓慢生长、传递而来的,它是1990年代后期“新音乐”的爆发的结果,也就是说它一夜间吸收了所有的资讯,但缺少自然而然的传承、分流、发展,仍处在“重新发明”的突变状态里。相比“历史”,它更像是欲望的产物,是“必须如此”而不是“可以这样”。此外,不用说,它和国际场景的联系并不紧密,缺少面对面的交流合作。还有一件事非常有特点,那就是它和最近30年来的视觉艺术场景相互隔绝,甚至有一种根深蒂固的“感性与理性、体验与知识、前现代与当代”的分歧……
最近几年,音乐圈出现了一些微弱的倾向。首先是年轻的创作者并不介意音乐、表演艺术、戏剧、大混乱,或者无法定义的介乎于百无聊赖和表演之间的领域,不管是乐队出身,还是受过视觉艺术教育,或者干脆自学自创,这种混杂的生活和创作,打破了门类的区隔。其二,在历史上,表演艺术 、概念艺术 、现场音乐三者曾经浑然一体,这是年轻艺术家、激进艺术家和非商业艺术家天然的倾向,这种倾向在21世纪的中国的恢复,也是自然而然的。第三,国际间的交流的细流、潜流,也仍在流动,这里面当然包括一种对表演性、概念性的强化,包括对“前卫音乐变成了经典”的反思,包括各种流派趋向缓和,融合暧昧开始兴起这样的态度。

然而为什么会有人选择激烈的、攻击性的大音量噪音,而另一些选择了沉闷、无聊、激进的“无表情”表演?为什么在一个“接地气”成为政治正确的背景下,有人会用算术、理科实验之类的规则作曲?为什么有人这个月参加“乐队的夏天”,下个月参加“不是音乐会”?为什么会有人同意,并且享受“每个人都可以演奏”的毫无技巧也没有审美高度的作品,甚至看起来只是一群人一起浪费时间?为什么在最近两三年的小型活动中,越来越多年轻艺术家和乐手,把亚文化流行乐、表演艺术和噪音混合起来呈现?
我可能需要更多的篇幅来回答上面的问题,并且把答案导向“对现实的本能的、直接的、力所能及的回应”上。但策展人的最好的回答,还是将提问带到现场,请艺术家用作品来回答,或者,将提问传递下去而并不需要答案……

首先,这个单元所呈现的,全都是基于时间和身体的艺术。也就是说,全都是音乐和声音(或者无声)的表演,也许也会有一些模糊地带,比如说,一起吃饭算不算表演呢?一起看日出算不算表演呢?但可以肯定地说,每一件作品都有其开始和结束,即便是现场录像也只是记录而不是作品的复制品。这种和观众身体时间的同步流逝,是限定性的。
其次,这个单元的所有作品都是新创作的,即便有一些之前写好、表演过的作品,也都会重新根据特定的空间和情景,进行再次创作(且不说“每一个现场都是独一无二的”这种老生常谈)。这些创作的开始,要早于双年展的开幕,它们的完成,也会随着再次的表演和发展,而晚于双年展的闭幕。它和艺术家的日常生活有关,它来自艺术家流动而持续更新的生命之流。这种流动的“新”,不同于历史或者同行间竞争较量的“新”。
第三,现场艺术、表演艺术,尤其是音乐,是必须要和观众和其他艺术家共同完成的。这种天然的社会性,会得到进一步的强调。在双年展开幕之前,这些互相认识或者不认识的艺术家,会开始交流和合作,这对他们各自的创作也会产生影响。某种共同的低技巧的倾向,则使得观众不再接受自上而下的美学赐予,而是去激活自己的感性/思维,这和传统的“细腻含蓄的文人品位”无关,它基本上是一个伦理命题。
第四,这个单元邀请的都不是职业艺术家。他们大多游离于艺术机构、小型表演空间、户外野地、商业空间之间,有的平时还要上班。而且大多是年轻、不出名的艺术家,也联系着更多的年轻、不出名的艺术家,可能还没有被艺术话语所构建的单一的、纯粹的价值标准所净化——这倒不是一个伦理的命题,而是说,你很难在这种情况下期待一种纯净的、易于换算的、脱离经验而存在的语言。
第五,这些艺术家不一定要创作出精彩的作品。他们的工作,是带来“自己相信的、渴望要呈现的”作品。在这个单元里,不应该出现体育竞赛和智力竞赛那样的东西。和作品的审美价值相比,它的自我更新的潜能、对人的价值的激励、对“共同承受时间”这样的简单事实的支持,是第一位的。

最后,作为策展人,我希望以上的论述不会对艺术家和观众造成过度的影响。我说的很可能是错的。
在最近几年里,我的确和一些朋友使用了“非音乐”、“不像音乐的音乐”、“不是音乐”这样的词,用来描述一些(不多的)简单、平淡、沉闷、一意孤行的创作。其中也包括“任何人都可以演奏的音乐”这种东西,这是因为不喜欢审美的等级制度而要使大家都失去审美能力吗?这是“人人都可以弹吉他/人人都是艺术家”的许诺吗?我希望大家也不要思考这样的问题,而是用自己的行动,包括感觉行动和思考行动,来影响这些问题。
谢谢大家。

2021年7月2日